#49 書架
夏天好像已經一腳踏進我房間了。
氣溫驟地升高以後,我開始受不了厚重的一切。最礙眼的莫過於積滿雜物的書桌,遠看它像一隻靠在窗邊的沾毛野獸,每吸一日陽光,就越吃熱,張牙舞爪的跋扈感也一天比一天刺目。拔毛降獸以後,也一鼓作氣收拾了衣櫃裡的羊絨外套與編織毛毯。想要過個省事的夏天,這還不夠,我輕嘆了一口氣,轉身面對數疊四散在房間角落的書。
房裡僅有的書架矮小,買下的書早遠遠超過它能承載的重量。「找一天去買新的書架吧!」我老是這麼想,可是還是把書通通丟在地上。有的書我一年只能看三頁,有的書每晚都得瞧一眼才能睡著,我可能說不出比較喜歡哪一種,不過不管是哪一種,多半姿勢不良,有的倚牆趴臥,有的癱瘓;少數也衣衫不整,有的摺角沾上茶漬,有的精裝皮已被撕了一半。書本在我狹小的房間裡過著自在的游牧生活,偶來的思考也跟著書本遷居的痕跡到處拈花惹草,隨處肥沃。
直到我又週期性神經質地對凌亂的處境尖叫,便會把因流浪而潦倒的書,逐本拾回座椅背後那塊特意騰出的空地。書本不說話,卻有權力與位階的差異,通常與近況息息相關:有陣子在教手工書,裝幀歷史與縫紉技巧的參考書靠攏成一個勢力龐大的隊伍;若正埋頭於攝影研究,攝影理論與攝影家的作品集,便得堂而皇之地佔據舉目所及能輕易找到的顯眼地帶。
決定如何為書本排序的理由,隔段時間便得變更一次,除了我自己之外,也真的沒有人懂(常常時間一久,我自己也搞不清楚)。以圖書館為背景的小說是討論寫字與閱讀的書,要和造紙的書並排。如果想要離開現狀,城市叢書旁邊是各地的旅行手記;對資本體系與價值意義充滿勝負欲時,城市叢書一側是討論物質性與存在的書,另一側會放上全球青年的創業雜誌。也有心想這輩子就做一個窮死的文藝工作者好了,創業雜誌旁只得擺上主打虛無的獨立詩集。城市到了邊緣,感官也到了極限,《觀看的方式》轉換成《單聲道》的語言,接著是沈睡在《蟲師》雪景裡吃掉寂靜的蟈耳蟲,要和《耳邊風—不被聽見的聲音》放在一起。《柏林童年》雖然書名裡有明確的地名,但常被我擺在《氣味、記憶與愛欲》旁邊,緊挨著《複眼人》與《焦慮的意義》,緩緩往《Words of Lights》的方向湊近。
我從來無法長時間地工整閱讀,分心成性,一陣子迷戀這個,一陣子投入那個,久而久之,旁觀自己新增與汰換的書目,以及排列它們的次序與方式,竟也逐漸明白了自己散漫的生活背後逐次聚攏的命題。我每一次都很用力,覺得終於完成了一個作品,可是時常後來回頭看,才發現它也只是生命的長篇敘事中某一個章節的開場白而已。不斷回頭修改與覆寫的草稿,轉化成不同的語言向我展開,就像一直被我零落在地板上的那些書,我遲遲沒有找到一個書架,畢恭畢敬地擺上它們,無視自然沾上書身的日曬與灰塵,大概也像我人生至此的模樣,老是坐在地上胡鬧,不知如何才能像一個適合套裝與高跟鞋的大人,好好維持一個美麗的站姿。
怎麼辦呢?想想竟也覺得無妨。反正書暫時收整齊了,就算只是一時賴皮躺在地上也心安理得。大步地走向夏天,下次再找一天去買新的書架吧!